梨花院落溶溶月

[伪装者x北平]望春风

小马尾:

*1949年后,明诚去了香港,遇见方孟韦。按伪装者结尾暗示,明台=崔中石,程锦云≠叶碧玉。








望春风








茶室,戏院。公交站,录像厅。明诚眼里,香港的天光有时竟像原封不动的上海:弥顿道上层层叠叠的楼面,店招,蓝绿色窗子,一格一格,电车拖尾巴。下暴雨时就湿漉漉模糊不清,只有红的黄的绿的。看见大英帝国的交通亭也能想起上海法租界巡捕的黑顶子。








明诚同孟韦讲,这栋楼是周佛海从重庆逃跑时住过的。孟韦不响。客厅暗纹墙纸在接缝上受了潮翘起一个豁口,湿漉漉鼓起来,蟑螂爱往里面钻。明诚卷起报纸一下拍死。捉了问孟韦,北平看不到这么大一只蟑螂吧。孟韦看一眼,摇头。








现在是生活好了,蟑螂也成精。明诚又讲。上海蟑螂还要凶,捉它它会飞,小型轰炸机一样。孟韦皱皱眉,阿诚哥,别说了。孟韦厌烦他讲过去上海的事情,说他这是提前老年痴呆。孟韦小少爷脾气。军人出身,三青团呆过,公安局副局长也做过,父亲大哥,明诚讲,你是一门忠烈。孟韦不理睬。








周佛海逃难住过的楼,有避难所的命运。地下室到阁楼,住的都是大陆人。过去官宦人家,党国重臣。大堂电话间排队,个个苏北苏南腔调,嗳,金条什么价钿,不好这样算的哦。明诚也没去排过。孟韦也没去排过。上海话同广东话听着几乎分毫不差,像金条,美钞,英文。硬通货。孟韦冷个脸,饭桌上冲明诚发脾气,他英国人了不起吗,敢撤我的稿子。








明诚扒一口饭。又扣钱了?孟韦生气,筷子一撂,又不肯再多讲一句。








他们过得拮据些。这是和原先比。原先是不用讲的,明家同方家。周佛海得势时候的房子,也不是没有住过,只怕还没得比。讲这些就没意思了。孟韦眨眨眼睛,盯牢碗里一块叉烧。你有大哥,我也有大哥。是一样的。明诚筷子敲一下碗边。吃你的饭。下午我还要到行里加班。








方家开银行。明家有读书的,教授不做,去龙潭虎穴,地狱天堂。结果一到香港,孟韦念港大,明诚去银行做职员,孟韦讲,这叫交换人生。他父亲大哥都在台湾。再许多年过去,孟韦去报馆,写稿,译文章,拿稿费,兼教职。明诚还在银行。








孟韦吃醉了,掉眼泪。小半辈子,说到底,这家里就只有我最糊涂。眼圈红红,泪珠子唰一下落到手背上,啪嗒一声。妈最疼我,妈不在了,崔叔待我好,崔叔也死了。一门忠烈,讲得好。这他妈还算个家吗?明诚不劝他。让他去哭。醉了伏在桌上,哭得抖心抖肺。








明诚每日必读报,听电台,早晨起来,电台听上好久。内地消息播得像恐怖故事。隔岸观火。共产党打北朝鲜啦。姓毛的捐了自己儿子,前线打掉多少人命。可怕。检举揭发“反革命”啦。枪毙了谁谁,谁谁谁,可可怕。三反五反啦,儿子揪老豆。可可可怕。明诚告假在家,一刻不离无线电,外间开着电视机,播完新闻播粤剧,京戏,港督训话,女王讲话,风景片。乒呤乓啷,凄凄惨惨。孟韦带回来馄饨面,他不吃,瘫在床上,也不理睬。两只眼皮连跳一整天。孟韦说崔婶迁去圣玛丽医院了。他不睬。孟韦说伯禽平阳已托好了人家。他嗯一声。孟韦说,你病了。他摇摇头。孟韦问,你想死吗,我衣柜里有枪。他一下子就掉了眼泪下来。








明诚摇摇头。小少爷,麻烦帮我把电视机关掉。孟韦走过去,关上声音,图像还明明暗暗移动。明诚闭着眼睛,看到模糊的鬼魂一样的影。孟韦叫他,阿诚哥。忽远忽近。以为是明台。阿诚哥,大哥什么时候回来。阿诚哥,你带我去好不好。阿诚哥,千万别告诉大姐啊。明诚摇头。好。不告诉大姐。小少爷,大哥不回来了。大哥不会回来了。明诚喘不过气来。大哥。








49年。大哥讲,明家在港岛还有几处房子。香港汇丰有个户头,是你的名字,我开了好几年,每年往里存一笔美钞。从没告诉过你。明诚听得腿脚发软。大哥又讲,阿诚你看,上海也解放了。北平的胜利没有听见一声枪响。马上要解放全国,明台知道了,一定很开心。明诚听不下去,扑通一声跪下。明楼背对他,不讲话,也不回头。








大哥。他跪着,往前行一步,又喊,大哥。大哥看着窗外,叹口气讲,阿诚,机票,船票,房契,存单,钥匙,都在我桌上。香港那边我都安排好了。你去吧。他拼命摇头,心似刀割。不可能,我若走了,谁来证明大哥的身份?我不走。要走大哥就一起走。明楼仍不回头。阿诚连大哥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吗?








他伏在地上,泪如雨下。明楼蹲下来,摸摸他头顶。像第一次在里弄碰见他,问他,打得痛吧?我带你回家。明诚摇头。大哥讲,阿诚去吧,去过自己的生活。大哥老了,想留下来,陪着大姐。陪着明台。我们胜利了,是好事。至于我个人,无所谓什么身份,什么结局。明诚拼命摇头。大哥,不要赶我走。不要赶我走。








明楼按着他的肩,继续讲,你在莫斯科的时候,总怨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。我还记得你在信里写,雨声潺潺,像住在溪边。宁愿天天下雨,以为大哥是因为下雨不来。明诚悲声恸哭,宁愿明楼一枪打死他。明楼只是轻轻叹气。去吧,阿诚。








他去了。从此往后,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。孟韦第一次见他,在九龙码头,拖着碧玉,一双儿女。信拿给明诚看,明诚瞧一眼,知道那字是明台的字。却不知信其实是孟韦写的。这楼,原来是周佛海从重庆逃出来,到香港避难住的。明诚安排碧玉母子仨住同一层楼,一间大客厅,并两间卧房,孟韦同他住另一头,一房一厅,客厅里摆张沙发床。伯禽平阳大些了,好念教会学校,在山上,寄宿制的,每周回来两天。碧玉也是上海人。往明诚孟韦那里送菜,草头圈子,红烧肉。在上海,大哥顶爱吃雪菜黄鱼面,叫明诚多放白胡椒,提鲜。香港黄鱼倒有,雪里蕻少有,有时便烧响油鳝丝面,菜肉馄饨。只有孟韦离开上海辰光长远,吃不惯浓油赤酱,天天叫苦。








碧玉是肺结核。好拖歹拖,过了几年辰光,折腾不起,明诚孟韦又照顾半年,换了两三家医院。后来没了。明诚在家,听电台,听电视机,听里边讲整风整反革命,潘汉年的名字一念出来,他便哭了。孟韦从医院奔回家里,皮鞋踏在木头楼梯上,咚咚响,孟韦喊,阿诚哥,阿诚哥。明诚抹一把脸,外面黑咕隆咚的。起身去开门。两个人急匆匆到医院,病床停在过道里,蒙了一床白被单。孟韦僵在原地,声音抖着。崔叔死时就是我掀的。阿诚哥,还是你去吧。他听了心如刀绞。








明诚总梦到在莫斯科的时候。天冷,军校日子又难捱。大哥从不找他,没消息,不带话。他以为是大哥嫌他跟着厌烦,才打发他那样远。山高水长,半夜里外头风哭雨嚎,像是林冲发配沧州,大雪飘,扑人面,朔风阵阵透骨寒。彤云低锁山河暗,疏林冷落尽凋残。他便在信里写,弟一切安好,唯不得大哥消息,甚盼。几日雨声潺潺,弟像住在溪边。宁愿天天下雨,以为大哥是因为下雨不来。一字一句。明诚梦着梦着,那字模糊了,细看是孟韦伏在桌边,一笔一划,明台的字迹。碧玉吾妻。眼泪啪嗒滚落下来,落在信纸上,洇开成一团污浊的墨迹。








-end-








(“雨声潺潺,像住在溪边。宁愿天天下雨,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。”出自张爱玲《小团圆》句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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