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院落溶溶月

【楼诚】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(2)

长风几万里:

扯淡预警
镜思楼




一天的第一束光落进明公馆的天井,明镜沿着楼梯走下来。
撑死不过六点。阿香都还没起,客厅里有清晨特有的暖洋洋的昏黄。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,到处找水喝,运动裤腿下露出一截净细的脚踝。那上面原是有伤痕的,细密可怖,洗澡的时候明楼都不愿让她去看,举着两手泡沫在浴室门外冲她轻轻摇头。

现在连道疤都没留下。那片皮肤像瓷器,美好掩盖了曾经的一切罪恶。这个想法让明镜难过,她走近两步,能看见年轻人发顶上运动后蒸腾的白色汗汽。她这才意识到秋日的清晨还是有些寒意的,急走上前在他的小臂上结结实实地落了一巴掌,“喝凉水!?”

被低斥的年轻人猛然转头,一副交杂着痛意和委屈的被抓包表情。他素来不惧疼,却还是把挨了打的地方在身上蹭了蹭,这样暗含着撒娇的小动作让明镜很受用。她软了腔调还想再念叨两句,就被得逞的家伙抢了话头:“大姐,我先去洗澡。”

说完还要等自己首肯。这要是明台,怕是早就跑得连影子都不见。明镜隐约想起自己早起的目的,点了头,转向明楼房里走。刚离开的阿诚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跟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转。

“大姐......”在她扶上门把的时候做弟弟的终于开了口:“大哥疼了半宿才睡……”

圆眼睛真诚又恳切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感情这是心疼,替老大讨饶来了。明镜想笑又无奈,伸手虚戳弟弟的脑门,也不嫌那晨跑的一头汗。“就你心疼他。”她怎么想就怎么说,“难道我还能吃了他不成?”

兴许是她压低了声音的温和语气证明了她的心情,阿诚忧心忡忡地思考了一会儿,挪开去洗澡。她旋开门把手进去,轻手轻脚的像无数次对明台做的那样。她有很多年没进过明楼房间了,布局还和她记忆里的一样,除了多了很多书。这些年明楼大多在国外,确实不该有很多变化。

明楼仰躺着睡,微微有些右倾,他护疼。没有发油固定的头发搭在额头上,挡住了半边眉峰。睡着了的明长官收敛了大半气势,只是眉头依然紧锁着,窗帘的阴影让他显得模糊了许多,隐去了那些有力的线条。这睡着的只是她明镜的弟弟,沉默又平常。

明镜听说有的人是天生用来扛天的。她明白明楼就是其中之一。

明楼和她差五岁。她在还是个少女时对这个弟弟喜极疼极,记得住他每一个重要的日子。明楼不是生理上特别早熟的孩子,但是他聪明,有别于阿诚的机灵和明台的憨慧,他似乎天生就敏于理解。一次父亲和母亲商议事务,她在一旁拿着小尺督着明楼练琴。父亲在两种企划间摇摆不定,明楼十岁上下,就能从琴凳上回头,把其中利弊分析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。她的女伴们见到明楼总要问:这就是明楼?长得真俊呀。真的只有十岁吗?

明明还穿着学生衬衫和背带短裤,说话间也是儿童的清爽,却不止一次地被人怀疑年龄。学戏的事家里都拗不过他,他算盘打得正,一跑戏园子就埋头记谱。可别人家好看的男孩子都唱青衣花旦,再不济也是武生,偏明楼生了张顶漂亮的脸,拉开架子就唱老生。他嗓子好气也足,张口就是满堂喝彩。明镜那些女伴逗他,问他好好的大少爷唱什么戏,他就眯起眼睛笑一笑,说阿姐爱听。

当然也皮。过了年回苏州,带成群的堂兄弟打架掀瓦,晚上回家院子里都跪不下。都知道明家二房的少爷是个精怪的,捣蛋从来不亲自上阵,连罪都有人帮忙顶。明镜回想了半天,好像只有明楼带着明诚明台闹得时候才偶尔自己上手,但那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。况且他只要想,一句话就能让两个小的打起来。

夏日冷青色的傍晚暖风里阿诚和明台打成一团,两个小子穿着白色的背心短裤在院子里滚了满头满脸的泥灰。她下班回家,拾了手脚全部擦破皮的两团去找管事的哥哥算账,谁晓得哥哥就是挑事的,在院角的藤椅上摇着蒲扇看热闹。弟弟们都快成同性的磁极,家里的老大却叠着长手长脚不紧不慢地笑:“所以说明楼才是最省心的弟弟,大姐你说是不是?”

明镜忽然想起姆妈在怀明楼的时候孕吐得厉害,爸爸就指着腹上的隆起骂:小祸害。

真贴切。

这么个比明台还皮的皮猴子,怎么总有人说他老气横秋?
她又想一想,就想起了一个学文学的同学说的话:你弟弟眼睛里怕是住着个盘古。

连上眉就是开天辟地的洪荒。


再两年就是变数。下葬那天明楼和她前后跪着,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面前两洼眼泪大小的水坑。在明镜的印象里他很少哭,末了抬起头来,眼睛还湿着,却已经不见了父母双亡的少年该有的破碎神情。她不敢哭,怕一哭就控制不住软弱。他不知道明楼是不是也这样,姐弟俩就沉默着,那是个阴天。

当天下午她就去办了退学。她已经记不得那天是怎样回到家的,印象里只有遥遥亮着的灯。果然明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,脑袋垂着,正对着她的头顶上有个小海潮似的旋。明镜累得恍惚,只觉得今后自己必定不再有精力管他生活上的事,语气不善地训他:“怎么在沙发上睡?”

“等阿姐。”

“苏州老家我拍过电报了。家里恐怕要遣掉些仆人,名单已拟好了,姐姐过目若行,就交由我来处理。讣告明楼自作主张,也送至相熟的报社,上下打点过了。家里还有什么事,姐姐尽管……”

少年人嗓音融不进夜色。明镜突然发觉这个叫做明楼的弟弟在某一刻变得陌生,她问:“明楼,你今年多大?”

“十三。”

“那就好好念书。这些事,不要管。”

之后他就当真不管。他从不让明镜操心他的功课,偶尔明镜想起来了问问,都是第一。到年末时明家的家业开始有起色,明楼放假在家,自学高中的课程。他与明镜商量过跳级,明镜不许。她希望弟弟做一个读书人,时间越长越好,最好是一辈子。

他们都没有发现今年来拜年时桂姨的养子与以往不同。

明楼一点一点地长起来。那会儿明镜从不觉得弟弟的变化,他在她面前总是顺从而耐心的,只是渐渐把主意掩了起来,不声不张。等到真的需要了,才抿一点点温和又讨好的笑,流露出稍许讨糖孩子的表情:“阿姐,我有件事想与您商量。”

在这期间,明镜抽空去参加过一次明楼的毕业典礼。全校的人聚在一个礼堂中,听她的弟弟做演讲。明楼上台前一直在她身边陪着,直到主持念他的名字,就起身笑一笑,说声:阿姐,我去了。她看着明楼的背影,看着十来岁的人四平八稳,竟找不出中学生该有的生涩和紧张。

她想起明楼小时候犯事被父亲罚得狠了,沾点水都一头冷汗。她心疼,问姆妈为什么不拦着。姆妈就顺一顺她的辫子,说,你弟弟是要做事的人,你瞧他往那里一站,就叫人想不出平庸是什么样子。

我看到了,明镜想。她还想一直一直看下去,替父母看一生。

暑假里明楼乐得自在。明镜要上班,他就在家里练几篇字,读两本书,到了傍晚散着步去接姐姐回家。明氏企业蒸蒸日上,炮火飞不进上海,只有姐弟二人家也是稳的。周末明镜会陪明楼去学琴,她还是习惯坐在一旁,只是不拿尺了,单纯听。

路上出了事。

类似的事情之前也出过一次,明楼手快,拉着明镜冲进家街边商铺,车子在路上一晃就开了过去。这次连明楼都没来及反应,车子撞上一位救了他们的女士。明镜吓了一跳,明楼也难得露出惊魂未定的烦躁神色;一个西瓜头的孩子站在路边,不哭不闹,定定地对着血泊喊姆妈。

孩子小得连自己的大名都说不清。明楼去登报寻父,多次未果。收养,改名明台。

家里注入了新鲜血液后一切都重焕光彩。小明台虎头虎脑,同时具备了儿童特有的聪慧和憨傻。他一开始还会追问“为什么姆妈在盒子里”,时间一长便连这也忘记了,追着明镜喊“姐姐”。

他只黏明镜,明镜也很喜欢他。这并非出于对救命恩情的回馈,而是出于年轻女性独有的母性和一种特殊的情感。小而精力旺盛的男孩子让她感觉像是把明楼重新养了一遍,现在她有能力了,想要把那些自己在困难时期亲手执鞭从弟弟身上笞掉的细微过错,全部宽容放纵给另一个弟弟。

明楼本人也表露出不加掩饰的新奇。他作为弟弟长到快要成年,突然间变成了兄长,自然而然地想要拿自己做弟弟时的那一套来管教。花瓶要打碎了才有意义,那时的明楼无法理解。很快家里的两个男人开始“相看两厌”,却又结成了奇怪的盟。

明镜发现了这一点。明楼顾左右而言他,大少爷的嘴厉害着。于是拿零食哄骗小少爷,小少爷在零嘴和大哥间毅然决然地选择前者:“大哥说,爱姐姐,哄了姐姐开心,就有糖吃。”
“明楼,你是不是想让他蛀牙?”

明大少爷挨了顿骂,边笑嘻嘻应着不敢,边转身就训明台:“你这家伙,长大了就是叛徒!”

遂经年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明楼就长到了考学的年纪。他博闻强记,成绩居高不下,不见得多累,只是还不愿放下各种活动,忙些。他这种人,可怕就可怕在他还格外努力。明镜渐渐感到一种力不从心,应龙张开了他的翅膀,从今她难以再庇护他。

年节里明楼都在看书。明镜把小的关回房里,怕扰了他。她看得出明楼有些幸灾乐祸。

之后他们去看望告了病假的桂姨,还给那个叫阿诚的乖巧男孩带了新鲜的玩具吃食。明台好容易被放出来,坚决要跟着阿香妈妈上集市,不去,有小哥哥也不去。

大门紧锁。小孩子比门缝细瘦。

姐弟俩砸开门锁。阿诚连眼神都瘦,细细弱弱的只盯着吃的看。他饿。明楼黑着脸居高临下地看小孩,不发一言,明镜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把情绪写在脸上了。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终归反应快些,问姐姐讨了些钱和邻居换了挂面鸡蛋,亲自生火下了一碗面。饿了太久,不敢一次给吃太好,肠胃受不了。

事后明镜回想,吃明楼下的面,怕是早就饿到饥不择食了。

孩子飞快地吞咽下整碗面,汤底喝光,恨不能将葱末都舔食干净。他原先在明镜手里,见着吃的就止不住地挣,单衣太不合身,一动就露出一截枯瘦手臂。她一眼瞥见那上面的伤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明楼却收拾好情绪,抱着阿诚冷哼:“幸好没带明台来。大姐,我们还是先去医院。”

回家后那个女人匆匆赶来,明楼站在门口发大火。明镜知他脾气向来不太好,却从未见他如此,少爷脾气和架子都端了十成,视其犹芥,戟指怒目。她在屋里想给阿诚换身衣服,却被干倔的反抗。小孩子梗着脖子浑身僵硬。

明楼回屋的时候仍是一尊黑面佛,径直走来抱起无声和姐姐拉开距离的阿诚,一直不愿妥协的小孩子渐渐在他怀里软下来。他带着孩子擦身换衣,当晚一反常态,在姐姐房里自告奋勇要教导阿诚。明镜笑他,平日里不是和弟弟互相都看不顺眼吗,原来明大公子也有这么好心的时候?之后又板起脸训他,带孩子可以,不能影响功课。不然,就罚跪小祠堂。

几次模考下来明楼依旧稳拔头筹,大考成绩出来,明镜抽了半天时间陪明楼去看分。没有什么悬念,她弟弟的名字端正抄在大红纸的顶部。学校里老师找她谈,希望明楼能去考北京南京的大学,他的头脑合该用来做学问。明楼不说话,背着手对着揭榜的红纸一行行看下来。他和姐姐商量过,想留在上海,留在姐姐身边。

他说:“偌大的上海,还容不下明楼的一张课桌吗。”

假期里明楼就准备准备入学考试,然后专心带孩子。他手把手地教明诚念书识字,也凶也严,但男孩子就一天天挺拔敞亮起来。明镜观察了一段时间,确定可以把这个苦难的孩子交给她印象里总不靠谱的调皮弟弟。之后她便很少关注兄弟俩的相处,她太忙,也愿意给明楼足够的自由。

这些年,像做梦一样,竟然就这么过来了。

明镜自认为是一个活得很明白的人。她不结婚,不生子,不在意家里的产业是否可以延续,只希望自己的几个弟弟可以好好的。可惜,最简单的期冀,最容易生变数。

战争来了。明楼与汪曼春坠入爱河。明镜第一次下死手把明楼往死里抽,到最后的愤怒已经完全脱离了恋爱本身。那是恐慌。她了解明楼,了解他的能力,她太怕他走偏。一旦他站在对立面,她几乎没有胜算。

她要连夜把他送去巴黎,带着一身未处理的鞭伤。

明台抓着姐姐的裙边哭号,他被大哥的惨状吓得不轻。明诚毫无怨言地替明楼收拾行李,他还穿着原本准备睡觉的睡衣。少年人终于比前两年高了些,在黑夜里把劲长的手搭在大哥的额头上,安静却老练地一皱眉:“大哥,你发烧了。”

他把明台从姐姐的旗袍上撕下来,指挥去给大哥打水降温。飞机离地在日出前,明楼已经被收拾地妥帖,行李中的衣物钱银足够保证他在法国冻饿不着。明镜在楼上看着这一切,她头一次发现明诚身体里张弛的力量。甚至还有书,她注意到。只是很多年后她才得知,那本被带走的,明楼正在看的书,是一本《政治经济学批判》。

明诚亲自去送的大哥。他清晨进门才觉出困,央姐姐向学校告了假,闷头在房间里睡了半天。明镜晚上回家还是觉得他有点精神不济,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,待他接过包,又只是一个温和而机灵的中学生。

几年后,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,明诚也考去了巴黎。

那时明镜就有隐隐的预感,这两个弟弟和旁人不同。现在看来,果真都成了汉奸。

她是不太相信他们俩会做汉奸的。她其实早就知道明楼回沪,在特高科的大门外见过他一次。那是一个黄昏,她只看见背影隐约像是明楼,但是胖了,凌厉了,又叫她不敢认。身影站在车旁等谁,背景是上海滩阔大而苍紫的天云,明暗交界线将他从正中劈开,是一道笔直的孤独。

那是在等明诚,她知道。明楼只有和明诚相关的情绪才能让人共情。

明镜不比明楼通透,但她了解弟弟们并且不傻。她看得出明楼和明诚关系的特殊性。她说不出详细,或者说是不敢想,于是她也不问。她观察,记下,然后纵容。

她从未纵容过明楼。她想,或许这一次应该宠一宠他。

她清明了一辈子,坚强甚至蛮横地想要去保护每一个人。但现在她发现她不能。兴许是年纪大了,兴许是真的想通了,她只希望,只求,弟弟们还是她的弟弟们,哪怕不在身边,能竹报平安就好。

所以明楼和阿诚究竟是什么关系便不重要了。他们还活着,吃饱穿暖,不做伤天害理的事,比什么都强。

她大致能理解明楼那一番话。这次回来,明诚还没摆脱眼睛里那一点活泛的少年气,明楼却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一个男人了。她读不懂,看不透,他变成了一个她不太认识的弟弟。
只有在此刻,在明楼睡着的时候,她才能认出他来,接近他,爱护他,心满意足地想,还是那个明楼嘛。

叫你不听话,打疼了吧。

明楼动也不动,睡得踏实,左臂乖乖护在胸前,竟让明镜看出了几丝卖乖的意味。她替弟弟掖了掖被子,猜想他已经醒了,只是仍不愿睁眼,好讨姐姐心疼。

门外传来饭菜的香气。阿诚从门缝里探个头,抱了大哥今日要穿的衣物进来。他带着一身淡淡好闻的肥皂和烟火气,像是也发现了什么,站在明镜身后,和姐姐交换了一个掩盖不住同谋意味的狡黠的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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